1
　　 到处是绿麦子。绿得疯了似的麦子。一阵风刮过去，麦田像一匹伏卧着的巨大绿兽，背脊上闪动着粼粼波光。
　　 我在田地边揪灯笼棵玩。灯笼棵，开着蓝色小花，一朵一朵的，不大，却亲人一样，一串串相依相偎，状似小灯笼。我仔细端详着，很欢喜。
　　 田野里总不缺花花草草，虽地位卑微却自有韵致。像马齿苋，涩老秧，蒲公英，狗尾巴草，等。我常喜欢揪的还有一种野菊花，金黄色，像缀在戏服上那流苏下垂挂的小穗子。风吹过，微微摆动着身姿，别具一番情味。这花插在头上，黑头发金黄花，很好看。
　　 玩累了，我抬头看看田地。父亲那顶白色的草帽，在田地里慢慢地飘动。远远望去，那草帽像一朵洁白的蘑菇云，在麦田里飘浮着。有时看着看着，人就不见了，我就急了，大叫，爸，爸。然后父亲的白草帽，就从看着处处诡异的绿海洋中冒了出来。
　　 父亲在地里薅草。是那种燕麦，它的名字虽有麦字，却和小麦有本质区别，是土地中的败类，属草科。必须拔除了。要不然会偷吃小麦的肥料，挤占小麦的生存空间，影响麦子健康地长大，扬花，抽穗，灌浆。
　　 我跑去父亲身边撒娇，高喊着我渴了，我饿了。父亲应着，爱怜地望望我，摘下草帽，扇了扇风。汗水在他脸上流淌，皱纹被冲刷得很是明晰，脸上像长满一道道凸凹不平的田埂。
　　 那时，我大约八岁。
　　 到了饭晌儿，该回去了。我累了，父亲背着我。天空是明亮的，大地是绿色的，他的背一晃一晃的，整个世界成了一个舒服的大摇篮。我伏在父亲背上，仿佛伏在春天生机勃勃的大地上，他的脊梁多宽广结实啊，我幸福地趴在他的背上，像伏在土地的脊梁上。
　　 嗯，他的背确实像一块土地的脊梁，温情，潮润，厚实，健壮。
　　 2
　　 夏天。
　　 我走在路上，觉得自己快被这鬼天气变成了烤全人。只是烤全羊烤乳猪可以吃，像我，可有人敢下嘴的？
　　 母亲派我去叫父亲吃饭。天热得毫无道理可讲。我在路上走，塑料鞋底烫得双脚生疼。地被晒成了粉末状，一踩，腾起一团轻烟。我觉得自己像一颗水珠，很有慢慢干涸的危险。打着遮阳伞，汗水像小虫子一样在全身蠕动不停。剌痒得难受，只能咬牙忍着，这便到菜地了。
　　 这是父亲的菜地。茄子紫，黄瓜绿，辣椒红，豆角青。你在菜地里忙活，一瓢瓢清水泼洒到那些蔬菜上面，土地欢喜得汩汩地冒着泡儿；蔬菜叶子顿时来了精气神，显出了油绿肥厚，生机盎然；引出了菜地潮润，蜂飞蝶舞。
　　 你在菜地中央。我觉得你像一只大个子的巨型蜜蜂，忙碌穿梭个不停。
　　 扑哧，我被自己的想法忍不住逗笑了。
　　 你看到了我，满脸的笑纹荡漾开来，和我打着招呼，收管子。我要去帮忙，你说不要过来，弄脏了你的衣服。我只得站在菜畦上看你忙活。你的衣服上，好像祖国的整个大地山河都泼洒在了上面了，浑身上下泥泥水水的，连你的脸上头发上，都溅满了泥点子。我嘲笑着你的模样，说你像土地公公。你说农民天生就是泥腿子，在地里一戳就是两脚泥的。水瓢、管子、桶、锹都收拾完了，你骑着三轮车，载着我，在田间小路上行驶。小路像一首诗，平平仄仄，让人读得摇头晃脑，前俯后仰的。我坐在三轮车上，数次被颠得差点摔下来。
　　 你在前面努力地蹬着车子。你的脊背，孔武有力，衣服上的汗水一道一道。像菜地里精心打好的格子，上面种的是一大家子的柴米油盐；上面飘着的，是广袤大地上永开不败的炊烟暮霞。
　　 3
　　 我长大了，去远方求学。
　　 一连数周，见不到家人的影子。我开始拼命想家，想妈妈做的白面糖饼，爸爸炒的炒面，掺上白糖，用开水烫，那滋味……放学回家又饿又累时，吃一碗，给个神仙都不做；想家里那只上蹿下跳的大黄猫，那只刚刚从亲戚家捉来的胆小如鼠的小黑狗。还想门前那棵有十多年树龄的大叶杨树，上面卧着一窠喜鹊，每个早晨它们从不睡懒觉，就像勤奋的闹钟会按点叫个不停，把我从床上吵醒。我懊恼过后，通常会拿一本书躺在被窝里读……想家想得厉害了，我会躲在被窝里，不说话，也了无睡意，只是一个人默默地想，想。
　　 有一天。宿舍里。我躺在床上看书。突然听寝管叫我，说是外面有人找。
　　 来到外面，一个人笑着朝我走来，爸爸？我眨了眨眼睛，爸爸！
　　 在宿舍里，你奉母亲之命，拿来许多好吃的，炸麻叶子，葱油饼，芝麻盐，炒花生，腌蒜薹。用一个大塑料袋子装的，满满地摊了一桌子。看来母亲对我独自在外很不放心，恨不得把整个家搬来。你是骑自行车来的，一百多里地，你骑了近四个小时。瞧，你整个人像是一棵从土地深处拔出来的萝卜，浑身上下全是土。连你的眉毛上，也积满了一层厚厚的尘土。那个模样，仿佛你把整个土地都搬了来。
　　 为了省五元钱车费，你骑自行车来的。
　　 看着你灰头土脸的怪模样，你却一边笑着，让我的室友来吃东西。看着室友怪异的眼神，我低了头，端了脸盆，去外面接水给你洗一洗。在水管下面，我使劲擦了一把脸。等你洗完，我要带你去食堂吃饭。为了省下一元饭钱，你就是不去，硬说在家里吃过了，不饿；还把随身带的十几元钱都掏给了我。那钱有五元的两元的，还有几张五角毛票。你从塑料袋里拿出来，塑料袋包了三层。你一层一层揭开包装，将一张一张票子细心数好，递给我。
　　 我接过来，上面还带着你的体温。不顾我的挽留，你连多休息一下都不肯，就要走了，说地里还有活。
　　 我站在学校大门口，看着你的背影在我的视线里，越来越小，像一粒尘埃，慢慢融入大地深处，最终杳无踪影。我全身打了个寒颤，感觉生命中，早已熟悉的那一个人，离我越来越远。从此我要独自面对许多风霜雨雪。天空上，曾经为我遮挡一切苦难的大翅膀，脚下面，让我稳稳直立的肥沃土地距我太远，已遥不可及。
　　 4、
　　 你坐在我们中间，瘦小，低矮。
　　 几双热切的甚至带着威逼的眼神，像阳光晒着柏油路，使你强硬的态度渐渐软化。
　　 你年纪大了，不能再种庄稼了。哥哥开了家具厂，姐姐开了超市，都需要人帮忙。更主要的是，母亲去年得了一场大病，动了大手术。从郑州医院到县人民医院，整整折腾了半年，终于从鬼门关拽回一条命。她已经不能再帮你种地，那些重体力活，也没人帮你做了。你只有一条选择，放弃土地，放弃你伺弄了一生的土地。
　　 之于你，这是多么残酷的事，我知道。
　　 不是我们逼你，是你年纪确实大了。事实上，除了你，那些土地，又有多少人认真在种呢。一些人出去打工了，地里草比庄稼长得还茂盛。一些人将土地让给了别人。村庄留给了妇孺病残，老迈之身。乡村，我的乡村已经渐渐被城市化，版图上它日渐边缘化。你的阵地，你坚守一生的田野已经节节败退。
　　 在无数坚守土地的人们中间，你本想坚守到最后，却终于被儿女逼得放弃了土地，放弃你为之奉献出青春和大半生光阴的土地。
　　 曾经，土地是多么热闹红火啊。尤其是五月双抢时节。
　　 那时，处处人欢马叫。镰刀在阳光下闪烁着凛凛光芒。汗水一串串洒在土地里。一车车麦子运回场里。麦垛在场里堆成座座金山。人们相互大声打着招呼，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。那时，土地是多么幸福啊，有那么多人爱着它，为它耕耘，为它播种，为它欢笑，为它落泪。人们在地里一年年播下种子，它就童叟无欺地结出籽实来。人们那么爱惜它，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，不容许任何人侵犯它分毫。记得，原先关系甚好的邻居小勇和玉蓉两家争地边儿，两家先是吵架，再是撕打，最后被拉开，因为数寸土地，两家成了只要相见分外眼红的仇敌。那时，土地是多么金贵啊，在农民的心目中。
　　 可是如今，你却要被迫离开你的土地了。
　　 你的背佝偻了许多。我看见朝晖夕影中，你无数次慢慢向土地走去。看着那些碧绿的庄稼，像看见你的老伙计。我看见你的眼睛，慢慢汪上两泓湖水，湖水深处，有你再也寻不回来的那些生机勃勃的青春时光，以及有关土地的一页页或喜或悲的过去。
　　 夕阳下，你静静坐在田埂上，就像土地上凸起的一小块脊梁；有风吹过，你的白衬衫猎猎飘扬，像一面悲伤的白旗帜，向岁月交出你曾经的辉煌和荣光。
　　 5
　　 你老了。
　　 很多和你一起，经过近半个世纪风风雨雨的老兄弟们，也像下架的秋秧子那般的蔫了。
　　 邻居老昆大爷去世，你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不说不睡。你表情凝重，脸上布满了阴霾。他是你的老伙计，你们关系很好，经常在一起喝酒，一起喷空儿，一起赶集，一起种地。当年你们一起在新疆做工人，经历过很多艰难困苦，邻居们都说你们“好得像穿一条裤子一样”。他死了，他比你小几岁，他先死了。听母亲说，他死的那个晚上，有月亮，你坐在他的坟前，庄稼们围拢在你们周围，那个晚上，你呆得很晚。
　　 老昆大爷的两个儿子都在城市。两个儿子多次要他去城里安享晚年，他都拒绝了。他说城里空气不好，人多，车多，楼多，声音多，他的根在农村，他要坚持种地，直到不能动弹为止。果然，他坚守土地一直到了人生尽头。一天下午，他在给麦子打除草剂，突然晕倒在田地里，有个邻居发现，打120把他送进医院，却因脑溢血送得太晚不治身亡。
　　 我知道，老昆大爷让你想起了自己的身后事。
　　 可是爸爸，你现在身体还棒着呢。因了长年累月的劳作，你身体一向很康健。你劳作了一生，母亲说你，“一会儿不干活，手痒”，这让你拥有一副倍儿棒的好身体。可是，当比你小比你大的老兄弟们先后离开人世，你变得越来越沉默。有时你会突然来了兴致，告诉我哪个刚死的哥们儿年轻时和你打架，你打得他满地找牙；也有哪个刚离去的哥们儿天天欺负你，人家兄弟多，又抱团，经常欺负得你在村子里抬不起头来，如今终于上天有眼，收了他。你说着说着，会突然噤了口，坐在门槛上抽烟，烟雾里，清晰浮现出或亲切或痛恨过的一张张脸，如今他们都成云烟了，你依旧顽强地活着。
　　 爸爸。你终于会和他们一样，走入土地深处。我们任何人何尝不是一样，从哪里来，到哪里去。
　　 爸爸。每当想到你终有一天会离开我时，就会有寒气突然袭遍我的全身。可是，当我知道你最终消失的地方，是你辛苦一生的土地，你不过是回到你心爱的土地中间，像一个受尽磨折的孩子重新回到母亲温暖的子宫，我又为之感到欣慰。
　　 你，你的老哥们儿，你的仇人和朋友；我，我们，以及他们、我们的爱恨情仇，终有一天，都会同样安静地躺在大地慈悲的怀抱里。
　　 斯时斯地，世界静美，大地辽阔。
　　 6
　　 之于你，我们不贪心，不要你活太久，一百岁足矣。
　　 之于一个农民，做一株一百岁的麦子，也是幸福的。其实，你的一辈子，和一株庄稼又有什么区别呢。你一出生，就在土地上厮混。你放羊，种地，收果实。结婚，生孩子，继续种地，收粮食。你的一生比起有的人，像一马平川的中原大地，平淡乏味，周而复始，无休无止：种了小麦收小麦，种了玉米收玉米。种了瓜有时不得瓜，种了豆有时也会颗粒无豆。日子一天天流逝，庄稼们年年绿了黄了，嫩了老了，而你也渐渐老去。
　　 我总相信，在你种过的那么多庄稼里面，你定然是最优秀的一株。你一出生，就被祖父祖母种到了土地上，于是你认真地生长，叶子长得越来越茂盛，个子长得越来越高，籽实结得越来越多。在庄稼中间，你成为一株硬实的庄稼，要风得风，要雨得雨。那么多绿眼睛，绿耳朵，绿色的手臂环绕着你。笑声是绿的，风雨声是绿的。多年以后，你的一颗心还是红的，一腔血还是烫的，而一身骨头却更白更硬了。
　　 直到你越来越枯萎，越来越矮小。直到你越来越老。从碧绿变成枯黄，从果实累累变成灰白的秸秆。直到有一天我看见，你在灶屋下烧锅，一缕炊烟袅袅飘远，上面镌刻着你的名字，依旧是绿的。
　　 不管世界上有多少伟人名人叱咤风云，你始终是我最爱的一个普通人。你发的光芒是那么卑微，可它朴拙的智慧照彻了我的一生。而土地如果有话，也必定会感谢你：你的汗水，你的忠诚，你的不离不弃，你的风雨同舟。直到最后，你化成了大地的一道脊梁，看子孙万代，继续周而复始，去完成你此生未完成的使命。
　　 此后，每每经过田地，看着那些高低起伏的田地，你定然都会想起你的许多祖先，变成了大地永恒的脊梁。子孙万代，能够一辈辈成为大地永恒的脊梁，是多么幸福的事。而你，也将成为土地中的一份子，许多后来人，也将化为土地中的一份子。
　　 成为大地永恒的脊梁，这，将是我和许多人毕生的奢望。
　　
　　 2013-4-14——2013-4-16